接上篇文章：用亚文化视角去看跨性别者电影《迷失安狄》

文章的下半段，笔者想要（业余地）从镜头语言的角度看影片中更细腻的悲喜感情，并进一步考虑观众自身的希望（或潜在的希望）在其中扮演的角色。在《缝合和叙事》里，George Butte试图通过「缝合」概念去更好地形容叙事中人与人的互动。

「缝合」常形容「正反打」镜头等技术如何为特写镜头提供视角，让观众看到谁在「看」,Butte认为，「正反打」镜头实际反映出，电影角色不仅「看」别人，也会看别人「看」。

换句话说，我们对他人关于自己（或另外的他人）的认知又有认知，对方又会对这个认知有认知，这样下去，大家的意识被「缝合」在一起。《缝合和叙事》中充斥着这样链条一样的句子，但笔者希望通过《迷失安狄》中的例子阐明，Butte感兴趣的生命经历其实很常见，甚至少数群体成员尤其熟悉。

我们常意识到，某人的目光背后的存在着特定的解读，自己的目光也会被别人注意。这个过程可以让人更加亲近，也可以让人感到孤单或恐惧。观影也强调了观众的目光。笔者想要思考，当电影角色互相观察时，潜在观众的目光又是什么样的。

他人的凝视

《迷失安狄》中的角色都多少有些自我压抑，这一点从影片主题曲的歌词就可以看到：「在普通人的世界上/我是朵没颜色的花/穿对的衣裳合适了形象/也擅长装聋作哑/想哭都怕。」

不能表达自己是生活在「普通人的世界上」的代价，不仅不能穿「不对」的衣裳，也不能表达感情，相应的，影片有很多很慢的镜头流连在人物的脸上。

经受过情感和身体暴力的苏荷大多是面无表情的，Evon也时常少言寡语或拒绝与人对视。她们似乎以此藏起自己对世界的认知，虽然这样偶尔会引起不满（例如警察对Evon的不耐烦）。

在另一方面，她们却又是被凝视的对象：Evon接货时，一群人沉默地盯着她看；她和阿德送货，旅馆柜台大叔板着脸注视他们；苏荷不仅吸引警察的注意力，也会遭受按摩店里客人的性骚扰。

这些人直勾勾的目光令人不安：凝视背后的敌意很清楚。更令人不安的是，这些人有权力去看，甚至有力量去将暴力升级，也许，Evon和苏荷知道自己被凝视，为了保护自己而很少看回去，很少表明自己知道他们怎么看（在接货时Evon确实选择了对视，迫使对方做出假笑的样子）。

作为观众，我们处在一个代替她们「看」别人目光的位置，我们虽然不能帮她们挑战别人，但也许能因此更好地与她们共情。举例的话，可以考虑阿德和Evon送货途中一个很短的场景。

Evon看阿德背影时不知在想什么：也许是爱慕，感叹阿德生活不易，或担心他对柜台只给了一间房的钥匙会有怎样反应，然而大叔的凝视，让观众体会到这种本身很脆弱又复杂的感情，在他人眼里多么容易被简化。

房间只有一张双人床，不知是不是大叔对跨性别女性有什么刻板印象，大叔形成了Evon流露感情这一幕的「框架」，而我们作为观众「看」大叔「看」Evon「看」阿德，也许会感到Evon不仅可能身份受歧视，而且她的感情也会遭到扭曲，因此能更好地理解Evon对阿德的心情。

Evon没有回看大叔，仿佛不知他的存在，但在这样一部专注主人公视角的影片里，也许镜头让我们通过看到大叔，与日常「被凝视」的Evon共情。

2被看到和被肯定

相比苏荷的问题似乎是能否开怀信任身边的人，阿德和Evon的感情线里也有很多掩饰和躲藏，但至少在前期，影片探索了通过「不直接回应」拉近关系的可能，阿德出场时，Evon刚刚被上司辱骂，前天晚上还遭受了暴力。未露脸的阿德在楼梯上帮了Evon，接下来场景转换，第一幕便是他的脸部特写。阿德不知在看什么：我们发现，他正帮Evon点烟。

下一个特写是Evon。再下一个确立了人物的空间关系，两人坐在外面的长凳上交谈。这样的开场使阿德成为希望的寄托：不论Evon是否错误地相信阿德对她抱有暧昧的感情，观众都可能会因为共情，希望看到更多阿德对Evon的关心。

于是，在这一场景的对话中，「正反打」有力地表现出了两人关系的远近变化，阿德说「看到她（前上司）这样对安狄哥，我想也是没有机会」，镜头同时给出Evon表情的特写。她听着阿德说完，然后轻轻一笑，低头抽烟。

阿德又问：「安狄哥，你的脸怎么了？」Evon摸了摸脸，低下头，摇摇头又不作声，阿德意识到了什么，问：「安狄哥，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，你可以说出来，我可以帮我一定帮。」这一次，Evon提醒阿德，帮她的方法有，就是记得叫自己Evon。

Evon未能和阿德分享自己作为跨性别女性的辛苦，但愿意让他走进自己世界稍近一些，上述互动中，镜头切换的时机让观众看到Evon在阿德讲话时的反应，并通过阿德意识不到的信息去进行解读。

但我们也看到阿德眼中Evon的反应。正是阿德看到Evon没有反应的反应，他才问更多，并表明自己注意到有什么不对。当然，我们不一定是和阿德共情，而更多是通过这组镜头了解Evon。阿德能给出反应，说出自己的「看到」，也许是Evon信任他的原因。

用Butte的说法，阿德不完全但又确确实实意识到了Evon对自己话的感知，并且给予了尊重和认可，而非否定（可以对比假笑那个人），另外，镜头也让我们看到阿德被Evon提醒时的积极反应，或者说Evon眼中他的反应：看到阿德的支持，对她很重要。

如果说影片靠共情和悲喜抓人，镜头引导观众去期待Evon周边人的善良，虽然把这一场景解读为「拉锯战」有些过分，但是希望被看到，又担心不被理解或肯定的心情，在少数群体中并不少见。

正反镜头切换，带给我们一个探索这种心情的艺术语言，这样看来，「正反打」不仅表现了人物之间的互动，也能让观众走进角色意识，代表着一个分享Evon对好生活的希望的潜在观众。

3看不到

最后，从一系列关于镜子的镜头可见，「不直接回应」虽然可以是拉近关系的一环，但如果缺少相互肯定，不确定性会造成人与人之间隔离，这一点在阿德和Evon的感情线后期尤其有表现。

举例来说，在旅馆中，Evon和阿德在一间房里略有些尴尬。阿德视若不见、开着门冲澡也许是照顾Evon，但又造成了含混的地方：这是不认可同伴的女性身份，还是故意展现身体？

对视的缺失使得两人之间没有交流，并体现在没有用「正反打」的画面构图上；相反，阿德出现在镜子里，让我们远离他的意识，也表现Evon意识里面的困惑。

镜子起到了表现Evon视线的作用

Evon表白爱意但被阿德亲吻额头后，影片采取了类似的手段：我们只能通过镜子看到Evon伤心地躺下，通过画面看到阿德在看。此时Evon拒绝看阿德，而按「缝合」理论，Evon的镜头会将阿德的镜头缝合到Evon的视角上。也许，看阿德的更多是观众

这样的不置可否一直延续到Evon中奖后和阿德一起喝酒的场景。两人此时都装作没有注意对方的奇怪举止，在看又看不见，仿佛隐藏相互的认知，好分享再多一段共同时光。

因为这样的隐藏，两人的对视中含有的不再是一环扣一环的认可，而是观众投射、镜厅一样反射的各种猜测：她是否猜到他对金钱的需要？他是否猜到她的好感？她是否猜到他猜到她的好感？等等。

回到Evon和阿德的货运之旅，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在「正反打」的亲密空间里，两人的视线被镜子打断，旅馆过夜后第二天，Evon为「害你睡地上」道歉，担心冒犯了对方。阿德说「睡地上很好啊」，表示睡不习惯太软的床。

Evon听到，才抬眼问他是否真的。阿德的话也诚意可疑。

于是，Evon发出留下吃晚饭的邀请；随后，阿德眼睛出现在后视镜里

后视镜的出现似乎提醒我们，虽然这一幕存在于一个充满「正反打」的亲密空间，但角色不仅藏起自己的表情，也在隐藏自己看到的对方，我们看到的阿德并不存在于目光躲闪的Evon眼里。镜中的画面也不是阿德自己检查自己表情，因为目光线不对应。

也许，倒是故事外的潜在观众在急切地观察镜子里的阿德，利益、身份、歉意等原因，可能使得两个朋友无法坦诚相见。这虽然是很私人的感情，但与社会关系也缠绕在一起。

和「他人的凝视」「朋友的肯定」两个例子一样，这里电影镜头以「看」的美学将两人的关系很好地表现了出来。

另外，随着角色间隔阂加深，电影的画面反而给潜在观众提供了空间：因为两人关系的不确定性，我们努力寻找各种线索，也许终究是和满心渴望的Evon进行共情。